父親愛吃腌菜,也許是因為,曾經吃不到鹽。
父親腌菜的癖好越來越嚴重了。過去他熱衷于芥菜、蘿卜、黃瓜和大蒜,現在連白菜、辣椒、鴨蛋和海帶結都要腌上一腌。冰箱的保鮮層里,擺滿了他腌制食物大大小小的玻璃瓶。有一回,我看到玻璃瓶里放滿了生姜。我問父親,生姜為什么要腌?父親說,腌一腌有味啊。果真沒幾天,吃飯時,他夾出生姜,津津有味地吃起來。為了吃到各種腌菜,父親在家里囤積了許多食鹽。有的是從附近超市買的,有的是成箱網購來的。
父親是從什么時候熱衷于吃腌菜的呢?具體時間我說不清楚,只記得小時候,父親吃飯時愛吃兩根生的青椒,并且蘸著黑黢黢的豆瓣醬。后來,他的愛好就在腌蘿卜干上。他會親自去挑選蘿卜。那種水蘿卜,他碰也不會碰,只會選那種口感差的。父親解釋說,這種蘿卜腌好后有嚼勁。腌蘿卜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:蘿卜條曬干后,加入大量鹽。滲出水后曬干,繼續加鹽。如此反復,不加一點水。這樣腌好的蘿卜干一咬一聲脆。這幾年,父親腌制的蔬菜越來越豐富。有一年冬天,在搬家時,我不小心碰碎了一只碩大的玻璃罐。地上是一堆黃瓜條、胡蘿卜、生菜和土豆片的混合之物。父親心疼地跺了跺腳。他氣得兩天沒有跟我說話。
過了一陣子,父親查出了高血壓。母親在一旁說,這下好了,以后不能吃腌菜了。父親低著頭說,血壓不高的時候,也能吃一點。我和母親相互看了一眼。母親說,興許就是吃多了腌菜,才得的高血壓。父親不說話了。接下來幾天,母親搬出冰箱里的玻璃瓶,悉數送給了鄰居。那些囤積的鹽,也被她用來腌魚和豬后腿。
不知是不是母親的督促起了作用,父親的血壓平穩了下來。可沒過半年,父親的血壓又升了起來。我們感到奇怪,這個期間,父親按時服藥,咸菜和酒都很少去碰。我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。后來有一天,父親出差去了一趟外地。我回到家里翻找東西,在儲藏室里找到一個紙箱子。打開箱子的那一刻,一股子熟悉的味道飄過來。箱子里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醬菜,廣式的、蘇式的、湘式的都有。還有幾包開封了,用橡皮筋緊緊地扎著。原來父親一直在偷吃這些醬菜。等他回來后,母親問他哪里買的?他看著別處笑了笑。他交代說,有一些是去景區玩的時候買的,另有一些是網上買的。母親沒有責備什么,只是搖著頭說,我以后再不管你了。無藥可救,無藥可救……
春節假期里,奶奶從老家來跟我們同住。父親腌了許多小菜,端給奶奶。奶奶用筷子夾著一個個品嘗,品嘗后對咸味逐一進行點評。我們站在一旁忍不住發笑。奶奶看著我們,嚴肅地說,鹽可是好東西。
接著,她講起過去的一件事。她說,你爸爸小的時候,村子里正在鬧饑荒。吃的沒有,鹽更是沒有。人身上一點氣力都沒有。你爸爸因為缺鹽,臉上和腿上都浮腫起來。后來,村外田埂上發現一塊奇怪的地方,種什么都不生長。有經驗的人就說,那是一塊鹽堿地。我跟你爺爺就跑過去,挖那里的土。將土帶回來放到水里洗,從早到晚,一遍又一遍。洗剩的水放到太陽底下曬。曬出的鹽花,放到稀粥里,才把你爸爸給救了。
無法想象,這樣的事在父親的身上發生過。我看了看父親。他笑了笑,夾起一根腌黃瓜放進嘴里。這一次,我和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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